无期


5








张日山此去一别再无音讯。


尹家一如既往。收拾残局没有费太大的力气,重新提拔心腹,累计资产,扩大家业。一年以后,尹南风已经从不甘和震怒中平静下来,她想起那个迷醉的夜晚,翻云覆雨热烈交织的时刻,他大概是在她耳边说过爱之类的什么东西。尹南风不得不承认,就算那个人转身离去之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她也可以在废墟里靠着这句虚无缥缈的爱抱紧自己取暖。


是的,在他离开之后,在他结结实实的坑骗了她以后,尹南风在心里承认自己对他有着多种复杂的感情,总结来说,可以被定义为爱。


因为不会再有任何回应,所以大方承认也可以让自己好过。不是向死而生,是决绝的孤注一掷。就好比从未有过希望,所以就从来不会绝望一样。


再纠缠下去有什么后果呢?尹南风是不会放下戒备的。张日山也一样,永远在猜不透的眼神背后设计着陷阱。


爱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








尹南风比之前更加忙碌,会议,商务谈判,应酬。许多家中的大小事务均交给六姨太处理。两人的关系比以往更加融洽。叫惯了六太太的金妈不知从何时起改口叫起了太太。尹南风毫不在意,太太本来是对她母亲的称呼。




六姨太有很柔软的一双手,她总爱主动去握尹南风,会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着她。尹南风从不主动邀请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对六姨太的主动却从不拒绝。尽管六姨太的眼睛总会让她想起多年前早夭的弟弟。


任何情感都需要一个出口,她们都是体会过失去的人,母亲和孩子,总有一种关系可以让她们在彼此身上得到慰藉。除了对方,她们身边谁也不剩了。


尹南风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关于二少之死六姨太是否存疑,但那个女人很温柔地直视着尹南风的双眼告诉她,她知道那个白虎笼子被动过手脚,但她不需要活在过去。如果追问没有意义,不如早早放下。执着似枷锁,哪怕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尹南风从不会对当初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后悔。对这件事,尹南风只感到恐惧,吐露真相之后面对的后果不可预知,却显然可以打破现在的平静,如果局面失控她会怎么样呢?尹南风可以失去的东西和她可以给予的东西一样少的可怜。


她吝啬情感,又妄图贪心。只能咬牙默默的把罪恶感藏起来。


就这样吧,六姨太似乎已经明白真相,但她们只能依靠仅存对方活下去。










张日山。


他静静坐在暗房里洗照片,香港码头的落日,传过街巷的少女们,牵手吃冰逛街的情侣,甚至有的是光圈混乱的空景。图案在显影液里渐渐出现,暗红的灯光照的他的脸形同鬼魅。


张日山。


又是一句。


他总能听见一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他知道声音的主人离他相隔万里。对于出现幻听这种事,张日山有些认命,他的的确确无可避免的思念着。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女人。灵魂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精心雕刻,但灵魂是有自我的。


那个晚上,张日山看着她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就已经明白尹南风的意图,他猜不出尹南风是否也爱他,但那样的行为足以证明一切,不是爱,是礼物是馈赠是交换,无论是什么都不是爱。


知道对方的目的一切都变得简单。


张日山摸到过尹南风藏在枕头下面那把枪,趁着尹南风睡着的时候。月光下枪散发着金属的寒意,好像随时开一枪都可以处决掉他们的关系。他想起她动情时挣扎又魅惑的表情,真的想给彼此的脑门上都来上一下,起码那个时候他们是坦诚的相爱着。但他还是把枪塞了回去,他很好奇尹南风会拿着这把枪对他做什么。尹家的财产有属于他的一部分,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不可以阻止他。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香港已经风雨飘摇,多年来连续不断的冲突和几次大规模的火拼,流血死人已经见惯不惯,九爷差点把自己折进去,难保下一个不会是他。


所以,是时候说再见了。


所以,没有爱的话,恨也是可以的。尹南风一定要因为一种特殊的感情记住他,给不起爱,恨也不错。






张启山当年带着他在香港白手起家,那时候的规模只能叫做买卖,为了赚钱他们什么样的事情都干过,刺杀,走私,贩毒,后来和人合伙开妓院开赌坊,再后来买船跑航运,生意渐渐有了规模。张启山靠着一身本事和头脑获得了一些人的拥戴,商会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建立起来。同属一个商会的,还会其他几位外姓老板,他们把张启山称作佛爷,因为他残忍,强大,同时又很慈悲。


张日山很怀念以往的那段时光,他看着长辈们像兄弟一样相处,那个时候他坚定的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存在可以交付后背互为依托这样的情感的。可那终究属于过去。佛爷遇上了随尹家商船出行游玩的尹家小姐新月。他们相爱了,尹家是世家,自然不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出此出身的人,他们私奔,结婚,然后光明正大的并肩站在所有人面前。张日山见过太太,很温柔很机灵,在佛爷充满颠沛和曲折的人生里,太太的出现像一束光,光亮下面,是一个宁静的世界。


可他们注定坎坷。婚后的五六年里,他们没有子嗣,即便他们感情如初。


渐渐的,商会中其余老板的第二代第三代逐渐成长起来。他们开始嫉妒,商会虽然姓张,但没必要和张家一起走向凋亡。没有子嗣来继承如此庞大的家业,对于已经有私心的人来说,是个很坏的暗号。


佛爷和太太三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上,一切都如料想中那样,贺礼和祝福,美酒,音乐,宾客满座,门庭若市。突然之间,一颗子弹打穿玻璃,射进佛爷的胸膛,刺客被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正在佛爷中弹生命垂危之际,几家老板联合起来想让佛爷交出商会的控制权。太太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佛爷在弥留之际对太太新月留下了遗言,要善待曾经的弟兄。张日山彼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他缺了合适的身份作为理由接管一切,他明白佛爷的交代不过是想给太太一份保障。交出生意,不必复仇,就算太太的生活不再富裕,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张日山和其余两家纵使有复仇的决心,但谁又敢冒这样的风险,他们当时的力量远远不够与他们的仇人们抗衡。


原本回忆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但显然太太不愿任人宰割。张日山想到这里,不由得把想起南风,到底同为尹家的女人,果敢和狠辣如出一辙。


太太在佛爷死后分外镇定,佛爷的身后事很宏大。在灵堂上,逼着太太交出代表商会至高权力的私玺,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枪崩碎了它。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从此之后,遗孀继承家业,商会里外大小事务皆有太太张妻尹氏为首。只要尹新月活着一日,商会就在,而夫仇必报。


至此,决绝正式拉开序幕,没有了几家的协力,商会日益消亡。那些人为了防止他们复仇,暗杀是这些年来的常见戏码。


张日山和其余两家在太太的召集下联合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又回到当初和佛爷初到香港创业的阶段。不同的是,当初兵强马壮的佛爷,如今成了之后两位挚友的张日山,他们就是忠心耿耿的那两家人,他们的后辈,张日山喜欢叫他们三爷和九爷。


这期间,他们提过请太太的娘家出力,但太太拒绝了。张日山料想得到,太太在任何场合写自己的名字时总会冠上夫姓,张尹新月。


三爷和九爷都很有本事,各自打理自家的生意,同时又兼顾着商会。太太这些年的安稳,全是由这些人一边流血一边拼搏着坚守下来的。如果不是尹家出了这样的事,张日山应该会一直守在太太身边。






如今他回来了。在风雨飘摇中重新踏足在这个他曾经付出心血同时也愿拼上性命维护的地方。






尹新月老了,鸡皮鹤发,坐在红木椅子上。黑绸旗袍上绣着祥云安稳,翡翠珠链顺着脖子垂下来。她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像在打瞌睡。


张日山奉茶推开门,恭恭敬敬的将茶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并没有接过来,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张日山。一别十几年,张日山还是老样子,低眉顺眼的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鬼主意。她是了解这个人的,看着温良恭俭,不过是他狡猾本质的一副面孔。好的一点是,他足够忠诚。


“去上柱香吧,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太太说哪里话,日山这辈子都是佛爷和太太的。”


张日山放下茶,走到香案前点起跪下磕头,又点起线香插进香炉里,转过身看着老太太。


“你自己交代还是等我文话?”


“日山不明白。”


“你在美国这十几年,日子过得够潇洒。名声都传到我这里来了。”


张日山站着一言不发。


“当初让你去料理后事,不过是照顾尹家脸面,你却自作主张一留就是十三年。张日山,你不要忘记了,你姓张,不姓尹。”


“太太教训的是,可日山还是要辩驳一句…”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想把那些人那些钱带回来,但又有什么必要?这里容不下你的野心是吗?你也真够有本事,和尹南风那个丫头打得火热,你一手扶她上位,替她打点生意,你就这么想当尹家女婿?哼,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替我们报仇?想来我也是看错你了。张日山,你是不是等着我早死?”


“太太,动怒于长寿无益。”张日山端起茶送上去。


老太太接过来,“外边儿的人都叫你丧门犬,张日山,我希望你记住,犬也是认主的。”


“太太的教诲,日山铭记。”












在深圳不知名的一个小渔镇上,三爷带着几个伙计在街上溜达。七月的天闷热,雨下不透的时候憋气得很。


三爷摸了摸额上的汗,点上支烟。


老九和张日山要过一阵子才来。不如找条凉快的河游泳。他记起手下一个叫坎肩的伙计跟他说过,张日山这次借了个伙计很会钓鱼,叫罗雀。






罗雀站在河边任由汗水顺着脸往下滴,他静静看着垂在水里的鱼竿。浮漂动了动,他提腕一勾,一条肥美的鱼被钓了上来,他把鱼取下来丢进桶里,重新挂饵抛出去。


西岸从来没有这样的天气,水土不服过后只有在这种天气里他才会想吐。想到自己跟着张日山的理由,他告诉自己只能坚持。罗雀心里出现张日山的影子,他渴望成为张日山那样的人,他渴望成为小姐眼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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